第一章
民国娥皇 by 万水千山杜
2018-5-26 06:01
第一回:刘郎镇灵枝腊月出乱世,大宅门碧菡年关失宠骄
上世纪20年代第四个年头(民国13年)的腊月,一个凄寒的早晨。
一个很大看似很古老苍凉的村庄。
几株枯秃的枣树在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孤零零被呼啸的朔风吹地瑟瑟发抖。
村东头有一幢在村里颇气势恢宏的院落,阔大的黑漆门上有八排金黄门钉,一副硕大铜门环衔在吞口兽嘴里,仰望上去门楣上有四个失去豪华色彩的颜体大字:紫气东来。
大门像被寒风刮开一般呻吟着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头戴毡帽酷似中年的人,细高身材,死气沉沉的面皮,土黄而缺少血色,两撇胡在脸上格外醒目,深绿色呢绒大氅颇像军服。尚未出门来就被风吹地抖了几抖,旋即将手插进画满寿字的黑色锦缎袄袖中,颇步履维艰地跨过门槛向村外走去。不知何时站在枣树枝上的两只乌鸦,向荒野上唯一有生命的他惨叫两声。他站住脚,惊诧地望着那两只出门来第一次见到的生灵很久、很久,然后将手捂住极其失望极其晦气极其苦楚的脸,愁云惨雾地蹲到了毫无生气的雪地上。
守门房的叫小六子,姓刘,论起来也是族亲,游手好闲,自十六七岁就进府当差。他见老爷一脸忧郁的回来,忙道了声好,回到门房,对里面坐的同屋住着的刘小五说道:“老天爷何其不公啊,刘家三代单传,怎么到了这里连个‘一脉相承’都这么费劲呢?!”
“哼,你说呢?”刘小五没正面回答。
小六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
刘文兴刚走进里院,正在晨练的长女灵桃、次女灵棋忙上前招呼:
“爹,您早。”
“爹早。”
刘文兴面无表情,却弯下腰,抚摸了一下5岁的灵棋:“好好练功,嗯?!”
“爹,灵棋知道。”灵棋看了看姐姐:“灵桃会的,我一定学会,还比她厉害,哼!”
刘文兴眉头微锁。站起身,向一边教授女儿练功的刘青问道:“不要急功近利,明白吗?能向少夫人交差就行了。”
刘青刘林忙回道:“小的明白。”
“斋哥——”一个羸弱的妇人的声音将刚进屋门的刘文兴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怎么这半天才回来,看见什么了?”缓慢沉细的语气掩不住心中的焦急。
刘文兴,字学斋。封建社会,除长辈、长官和先生外一律称字,一般人等是不适合呼名唤姓的。
他张了张嘴,转身将帽子挂在衣架上,坐在窗前的雕花春秋椅上,掏出烟斗,装烟点火,随着一缕青烟“嗳”了一声,长期藏在心中的愁绪和挂在脸上的阴云,使人怎么看他都像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而非28岁货真价实的青年人。他望了望床上搂着子夜刚刚娩下一个女婴的夫人,悠悠地道:
“我们刘家世代书香传家,曾两代进士、三代中举、四代为官,吾自小病弱缠身,学业未成。我与清芬只生两女,唉——,祖荫未承啊!严父临终前光大门庭的殷殷嘱托时时在耳。谁知你又生一女——”话不知未说完否,连声叹息。
夫人那虽然有些许淡白但不掩年轻生动秀美迷人的花容略略抽动了一下,把手中喝了一半的人参燕窝汤递给一旁站立的曾经的丫鬟小芳,打断丈夫的话:
“好了,我生男丁的心比你更切,哀怨何用。”低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老三,接道:“前两个女儿俊秀贤惠,女红已熟,还诗画双修,哪个辱没了你们刘家?到底是你家前世作孽只你兄弟一人,不文不武且久病缠身。我早说过,守着祖产细水长流,给女儿们个好归宿,也能光大门庭呀,你我撒手黄泉,见到祖上也不至于没有脸面。”说到此她惨然一笑:“斋哥,生不出男丁与你的病弱不无关系的,哼!”她说罢将女儿放下盖好,那样的轻柔那样的爱怜,不知道女人生多少后才没有了这番产后温存。妥后,抬头问不知是否听进自己话的老爷:“算了,再说这个你又该头疼了。你到底出门看见什么了?”
他或许接受了现实,磕了磕烟斗扔到八仙桌上,随着“当”的一声,脱口说出:“乌鸦!”
“什么?!”夫人睁大了秀丽的双眼,难以想象的看着老爷。
“地冻雪封,清晨旷野能看到什么?”他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村口那几株枣树上落着的几只乌鸦。”
“书香传家,哼!”夫人没好气地道:“莫非叫鸦?”
“亏你曾是大家闺秀。”他站起身,敲了敲谢了顶的脑壳,嘟嘟囔囔的转着圈:“枣树——枣叶——枣花——雪枣——雪枝——”
“不好!”夫人打断道:“你家姓刘,能与雪(血)连在一起吗?”
“对,对,对!”
夫人用决定的口吻道:“就叫刘灵枝,意即刘家您这一枝早晚神灵保佑子孙绵长,枝暗合枣枝,与这方的破规矩不悖,就这样吧!”说完低头得意地看了看熟睡的女儿。
“不愧是我刘文兴的夫人!”刘文兴挑起了双拇指:“我看下一个准是个状元!哈哈哈!”说完竟自笑了起来,一扫刚才的不悦:“我看小名就叫枣花吧!”
“天佑我!”夫人满足的释然一笑:“要小名儿干啥啊,不要!”
此时在夫人的几句“哄骗”之下,刘文兴一扫阴霾,向外喊道:
“小芳、小菲上饭!”
小芳在外屋闻听忙跑到厨房,欢天喜地地道:“我们小姐终于有胃口了!”
“生什么不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李妈看了一眼小芳:“还不是因为老夫人那一关不好过啊!”
(注:本篇开头句之“20年代”是遵从时下流行年代划分,实际上是“30年代”。作者按。)坐拥运河两岸万亩良田、万亩旱碱土地的大地主刘文兴,所在的村子叫刘郎镇,这个大村子有5800多人,几乎都是他的佃农、长短工。这里逢五排十是大集市,三八是小集市。刘家本村开着二十几家各种店铺作坊,诸如杂货铺、铁匠铺、绸缎庄、瓷器铺、米店等等,涉及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虽世处动乱但人们还得有起码的消费,所以刘家不但奴役着这方土地还在赚取人们那点剩余。就是在30里地之遥的沧州也有厂子铺面十几家,再远一些的津门也有一家大规模的米店和一个中度规模的旅饭店。但是他不善管理,全权由母亲老夫人掌管,乐于清闲自在。而大老爷刘文兴本人确相当简朴,常挂在唇边的话就是:
“乱世之秋,奢华招祸;勤俭持家,朴诚待人。但求子孙绵长,家道长兴!”
刘家大院呈三进的四合院型:
三进院子不叫后院,“后院”容易“起火”不是?所以叫内院,以为这样就不“起火”了,还颇含“大内”之意。内院北房九间,取意长久,中间3间刘文兴的,东面3间老夫人的,西面3间是两个小姐的,次序是严格按照东为上的风俗定的;东西厢房各6间,取意六六大顺,东厢北3间是刘文兴办公书房所在,而南3间是会客大厅,也是现在意义上的会议室;西厢北两间是供奉前辈烧香拜佛的祠堂,中两间是孩子的学堂,南两间是厨房;南房被通院门隔为8间,东面是内院仓库和两个小厕所,西面是丫鬟婆子的宿舍。内院四面有密封的回廊贯通,廊柱深红明亮,和房上深红的琉璃瓦交相辉映,但是和大门一样,墙体回廊都没有什么雕花或粉饰,深红是这个院子房和门的唯一色彩。院中假山鱼池浓富南方韵味,树木花草四季花红叶绿,偌大的院子有了这些色彩和生命才把这许多过客装扮的有些生机。分通北房东西厢房和直通南大门,环绕鱼池花池的方砖甬道却略显简朴。
二进院子,刘家称里院而不称中院,是因为那儿不是中心。共28间,南房紧靠通院门两侧四间是保镖的宿舍,其余都是仓库,存放生产果实和一些村内店铺的重要产品及材料,院内两边高搭顶棚,下面是码排整齐立放着的大车,大约40辆。
一进院子叫前院,也是28间,南北房住人,这儿的长工都是摧租逼债的打手,号称四太岁八金刚;短工一般都是车老板,人数不定。东西房是牲口棚,10间满满的都是骡马,另外两间是车马用具和草料棚。每天两个短工在大院东面空地上铡草料,稍有懈怠就不够喂的。
村里大街小巷积雪遍地,而这里确没有一点雪的影子。刘家避讳雪,雪“血”同音吗。此时廊下绕院一周的冬青和假山上的迎客松一样葱郁翠绿,和廊柱的深红共同装点着冬日。丫鬟婆子来来回回地伺候着老夫人、老爷、夫人和襁褓中的三小姐,还不时的照应读书的8岁的大小姐灵桃、6岁的二小姐灵棋。
老夫人在屋中手捻佛珠,坐在放着厚厚坐垫软软靠垫的宽大紫红雕花椅上,面色阴沉似天上的灰云,花白的头发不像47岁的中年妇人,不怪整院的人们叫她老夫人。可是既有了少夫人她又怎么能不是老夫人呢?此时着一件深绿裘皮坎肩,歪着身子望着条案上丈夫的遗像沉思着、期盼着甚至祷告着。
刘文兴来在门外垂手恭立:“娘,歇息着呢?”
“快进来!”
以往那习惯的慢条斯理威严有加的“进——来——”的语气变成焦急盼望急不可耐的语气,刘文兴顿时感到一股压力。
刘文兴进刚迈进门槛就垂手站立,老夫人没等他张嘴便匆忙地问道:“什么?”充满热切的双眼等待儿子的答复。
刘文兴略微思忖:“娘,您不是很爱两个孙女吗——”
“我更爱孙子!”老夫人河东狮吼道。
刘文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反而不慌了。
“妈的!难道又是个孙女?”老夫人眼瞪得好圆。
“老夫人。”门外丫鬟小莲的请示的声音。
刘文兴忙替老夫人回道:“快,快进来!”
专司此房的小莲端进来的是老夫人的早点。哈,相当丰盛和科学:一杯热牛奶,一杯热豆浆,两个鸡蛋葱花油饼,一碟小点心,一小碟芥菜丝。
刘文兴忙帮小莲把早点摆放在桌子上,刚刚摆完,小莲放最后一碟的手还未收回,老夫人吼声又起:
“出去!”
小莲连个“是”都未应一溜烟跑了。
老夫人看着儿子端着给自己牛奶杯的双手猛然抖动,牛奶几乎晃出来,再看看儿子紧拧的眉头和强挤出的笑容,暴躁的心却缓了下来。这事不止一次了,老太太心内实际也早有预料。儿子得子的急切心情和此时的失望都挂在脸上,怎能再浇冷水呢,缓道:
“难道今晨,碧菡又生了一个——”
刘文兴听见老夫人语气缓和,忙回答;“是。碧菡给您老生了个孙女,名唤灵枝。”
“无所谓!”老太太站起身来:“你想必没吃饭呢,你吃吧,我得去看看你的小夫人去啊,失礼了恐生不睦,见了她娘家人不好说话。”
老夫人口称的“小夫人”,只是在私下里当着刘文兴、刘总管那么叫,当着叶碧菡是不叫的。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大夫人”是郑清芬。
书中暗表:叶碧菡,菡,北方民间多读“寒”,如果读作“汉”,那可真就显得我们的叶老爷子没有文化喽!
刘文兴暗暗佩服老夫人的容与量。但是,他怎么能自己在这儿吃呢,忙扶着老夫人出门去了。
灵桃灵棋这时早已在屋中,正围着小妹妹左右端瞧,捅捅这儿,摸摸那儿,和得着一个可爱的小花猫一样爱不释手。叶碧菡以往不爱和孩子们嬉笑玩耍,但是今天见了倍感亲切,看不惯女孩子的心愫一扫脑后。小囡们像小鸟般唧唧喳喳,小兔般蹦蹦跳跳,就连问的问题都童趣得可爱可笑,就和两个小人鸡一嘴鸭一嘴说起话来。
听到小芳的通报,叶碧菡刚想叫小姐妹出去玩儿会儿,没想到小姐妹拔腿就向门口跑。
老夫人一手撩开绣帘,一手挡住小姐儿俩,温和而亲切的说道:
“怎么不看小妹妹了?噢,是去吃饭吧,小芳,带她们去我屋里吃吧,不够就要,啊!”
小芳是叶碧菡从娘家带来的,现在在沧州伺候李义军经理母子,自前几日叶碧涵临盆才赶来的,日夜伺候叶二小姐。小芳赶忙一捂嘴,带小家伙们出去了。
叶碧菡见婆母今天慈祥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笑,慌忙要坐起身来,老夫人两步上期按住叶碧菡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躺着吧,知道我爱孙女,你就又送来了一个不是,哈哈哈!”
“妈,不是我知道,是老爷知道您爱孙女啊,”叶碧菡软软的回道:“以我的想法,我还是爱儿子,也能给刘家光大门庭的,可是、可是这、这我也不明白。”
叶碧菡说完将目光从婆母那带着万分失望的笑容上挪开,她觉得婆母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有千斤重,使她过门来一直骄傲的心感到很大压力。
“不用想太多,吃了吗?”这句话是老夫人两个回合胜利后由衷地说出来的。
实际上两个回合只有20多秒钟的时间,此时后面的刘文兴才进得屋来:
“娘,您还是吃饭去吧,这里空气不好,不用惦记,碧菡吃过了”
“嗯,碧菡好好养着吧!”说完从儿子撩起的帘下一歪头出去了,从外屋出来后吩咐小丫鬟:“小莲,给我再上份早点啊!”
此时一行珠泪从美目中无声流出,滴落在绣花枕上。刘文兴忙上前掏出手帕去擦。她用手一抹,其动作没了大家闺秀的典雅:
“没事,你忙去吧,我睡会儿。”
刘家大院大总管刘丙合,常年住在前院里门的东侧属于他自己使用的套间里。刚用完饭,闲庭信步地走到院中,踏着多年如一日的准点去内院请安请示。此人身材细高,面带凶悍,且武艺出众,在沧州一代小有名气,就是那色厉内荏的一副凶奸坏相让人畏而远之。在满是长短工和护院汉子们住的院子里,这间无疑就是金銮宝殿,他就是这个院子的“皇帝”,虽不使奴唤婢但也一呼百应。在这个院子里的人们,早已吃过饭正在忙自己的活计,也等着大总管下达今天的任务。
看门的小六子第一个向刘总管打招呼:“四叔好!”话前话后谄笑不停。
“嗯!”那懒洋洋的语气让人觉得恶心。
“刘总管好!”
“刘总管好!”——
剩下的问候就没有那种谄笑的余音了。
“嗯!”
“嗯!”——
但是刘总管一律那么恶心的“嗯”着,只是越来越恶心了,让人听了恨不能给他两拳,虽然整个院子包括内院的大多数主仆都有这个意愿,可是还没谁有这样的胆子。
刘总管一步三摇直至内院门,才人模狗样的正经地走到东厢刘文兴的办公室门外:“老夫人在吗?”那口气毕恭毕敬中透着一股酸酸的亲切。
办公室北间是杜先生的账房,里面除了一张大号办公桌,三面都是黑红色的橱子,满满当当皆是账本和现洋。窗户就像汽车站买票的窗口,领钱的人不许进屋,都在窗口签字、交办。外屋就是刘文兴的办公室,北墙下放着他舒适牛皮太师椅,面前是一张枣红色大办公桌,东南角靠墙立着一个小巧的文件橱,东西两侧是六把圈椅。南屋是刘文兴的书房。
“不在——”里面刘文兴那懒洋洋烦的口气,没有也不可能把刘丙合放在眼里。
刘丙合,字祥和,53岁。论辈分刘文兴和看门的小六子一样都是他不远的家族侄子。青少年时期就跟随刘文兴的父亲经营庄园内外一切,刘文兴的父亲不久弃家投军,将家小托付了刘丙合,可见兄弟关系非常,三年后刘父战死军阀混战的疆场,那时刘文兴才9岁,刘丙合俨然成了刘家的主人。也难怪,自他独断专行始,刘家的事业就蒸蒸日上,日进斗金,这院里除了老夫人他谁都不放进眼里,就是自小至今看着长大的刘文兴,他人前就一声少爷,背后只管叫学斋,不叫文兴就不错了!
刘总管进的门来直奔东面的太师椅,“四伯请坐!”声音未落人家依然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我以为老夫人会在这里。学斋,少夫人孩子可好?”
边问边掏出洋烟自顾自抽起来,也没让抽旱烟袋的刘文兴,他也知道他的少爷不吸洋烟的。
“劳你惦记。”既然用“劳”啦,但不是“您”,那不置可否又耐人寻味的语气,可见两人的关系之微妙。
“老夫人态度如何啊?”纯属没话找话闲扯淡。
“你布置一下,这两天来贺喜的不少。”刘文兴没接他的话茬。
“嗯。”刘总管嘴角不明显的一瞥:“大份子的在我们的福德楼安排一下吗?”
“照旧!都三次了,明知故问。”刘文兴不高兴了。
任务已领,话不投机。刘总管站起身:“我给老夫人请安去了。”
“嗯。不送。”说完闭上累了的双眼。
刘总管出门就碰上和丫鬟小花、玩耍的灵棋,灵棋甜甜的叫了一声:“四爷好!”
大小姐小时候也叫“四爷”的,几年间被“四爷”的做派和身边丫鬟婆子的“教诲”,就不喊了,都喊“刘总管”。他两三年前就感觉到这点微妙的变化,看来苗头不好啊,必须改变策略从娃娃抓起啊!所以他没事不是给二小姐点新奇玩意儿就是领她出去玩,小孩儿嘛,心中的是非就是接近与否,二小姐见了准高兴的打招呼,再说,相比之下奶奶最爱她,是奶奶总让自己叫“四爷”的。
“二小姐好!冷不冷啊?走,去奶奶屋里。”
一身白色毛衣的灵棋蹦蹦跳跳的像个小兔子,从刘总管前面跑向老夫人房里去了。
“老夫人好!”刘总管等小莲通报后进得屋来,诚惶诚恐地请安。
老夫人把灵棋抱起放在身旁的椅子上,端过只有老夫人屋里才有资格供应的果品放在她一旁的茶几上:
“宝贝棋儿,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啊,可是不许拿走哟!不然就让别人抢了,是不是?”
小家伙一边点头一边吃着。
老夫人这才抬头:“坐吧。”
屋里东西墙边各有三把椅子两个茶几,东面灵棋坐着,刘总管自觉坐在西面靠门的一张椅子上。
“唉!刘家怎么了?”老夫人像刘总管一摊双手:“清芬生了两个女儿,希望碧菡能为我们刘家接续香火,你看,不也是丫头吗!”
“老夫人,你看棋儿不是挺可爱的吗?”刘总管指着灵棋道:“女儿怎么了?您老不也是从女儿走过来的吗?方圆百里谁比你成功、富贵、光彩和威严?
再看看我们这些男儿,我至今都没有一个家——”
“你可以成家啊,谁拦着你了,嗯?!”老夫人拦住他,一脸愠怒。
“我成家了,你怎么办?我不就是个比方,像我这样的男人怎能和你这样的女人相比?”刘总管站起身来,“人嘛,过得就是自己的日子,有什么儿女无关紧要。还是拿我来说,我祖父两代把上辈的富贵统统挥霍一空,祖上要这样的子孙有用吗?我现在承府上照应衣食无忧且殷实滋润,可是老人早已作古能沾我什么光呢?无非是每年三次的纸钱而已。您就不一样了,您娘家府上可是多承您庇荫了吧,哈哈!”
“你说的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可要没个男丁,以后这刘家大院谁来继承呢?”
“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就是有个孙子像少爷那样,您就高兴了、放心了吗?”刘总管看了看老夫人还不算恼怒接着道:“您知道您哪个孙女像您一样二十年后也会来掌管刘家大院呢?世事变幻莫测又动乱不堪,我看您以后不要再为此事和小两口矫情了,您以后指望的是他们而非是子虚乌有的孙子,您不会不明白这理儿吧?”
“奶奶,我出去玩儿去了。”灵棋边说边双手抓满糖果一溜烟跑了出去。小孩儿也会看楞缝儿,看你一个不注意立马违反“不许拿走”的“懿旨”。
“这孩子又不听话。”老夫人笑殷殷地冲着灵棋的背影喊了一句。
刘总管也笑哈哈得说道:“还不是向那灵桃张扬去了,还指不定要领袖灵桃一会儿呢!”
“丙合,你看我是不是又老了?”老夫人向刘总管招招手,指了一下刚才灵棋坐的椅子。
刘总管听到“丙合”这个称呼就知道可以“为所欲为”了。忙过来用半个屁股坐下,斜刺里将身子歉向老夫人:
“素心,你比我小六岁呢,我没有什么时候觉得你老过?”
“哼,老流氓!”老夫人一指自己的头发:“马上四十八了啊!也亏有你,不然这院里包括我自己都不知道靖素心是谁了啊!”
“哈哈哈!你不知道——”
“老夫人。”门外小莲的声音打断了刘总管不算高声的浪笑。
老夫人脸忙沉下来,冲刘总管示意一下,见他忙向外挪坐了两把椅子,向外吩咐:“进来!”
小莲应声进来通报:“村中铺子里的掌柜的都来了,在院中候着哪。”
刘总管忙站起来:“还是我去吧,一会儿请您来。”见老夫人点头就和小莲走了出去。
20年代的旧中国正处于军阀混战时期,草头王、司令官多如牛毛,互相攻城略地,被逼服役或抓丁的百姓们除了不知为什么战死沙场还三番五次遭受洗劫,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刘郎镇的百姓可以说是不幸中之万幸,虽然也逃脱不了地主阶级的压榨,但因为本村几乎都是刘家的短工佃农,他们在刘家和镇公所的组织下自愿地参与同乡会,一有空闲就舞刀弄棒,不但把沧州传统的武术发扬光大还进行有效的自我防卫,刘家和镇公所还是有几十条枪的,一般的小股土匪轻易不敢上此地来打秋风。尤其是叶碧菡前年嫁入刘家大院,就是大土匪觊觎这方肥地也得掂量一二,少夫人可是钱大帅的外甥女啊,这还了得,得罪他?巴结还唯恐不及呢!刘郎镇背靠沧州,交通便利,区位优势明显,就是一些城里的商人也来投资这块看来颇平静“富庶”的宝地。所以这方百姓虽也泡在苦水里,但是还能相对的安生把苦日子熬下去。
本镇的接生婆林婆子,一大早就在街上逢人便讲:“哈哈!刘家的新夫人又生了个丫头!”她像是忘了自己也是个女人,不知为何那么幸灾乐祸。
消息飞样地渐次在全镇传开。老百姓都在兴奋地砸吧着滋味:俩媳妇怎么就生不出个小子来呢,哈?!
那些大小老板、掌柜的可有活了,准备贺礼去贺喜啊,虽然人家不一定认为这是一喜,可是,你不到,试试!此时刘家大院内院里站着十几位这样的人物。
刘总管出来抱拳拱手,互道寒暄,吩咐师爷杜先生填写礼单,李妈小草接受礼物。随后把众位让至东房会客室款待。小芳小莲小花忙不迭沏茶倒水,请客人品尝早已摆放好的果鲜。见人们都客套完了落座了,刘总管让小莲小芳去请老夫人、老爷。随着娘俩走进房门,众人刚刚坐下的屁股又马上离座,贺喜声不绝于耳。
老夫人刚刚从多了个三孙女的郁闷中走出,见了这么多都光鲜照人又是各执一业的男人们,不禁又勾起以往的难了心愿,唉!今天要是添个孙子才是完美的啊!想到这不免颓废。忽转念想,我倒看看你叶碧涵怎么颐指气使下去。此时她站在人前道:
“谢谢诸位百忙之余前来道贺,老身有礼了。”随之向大家点了一下头。她哪有心思在这儿陪笑脸,向刘文兴道:“文兴,你替我招待大家吧,有我在,你们会不自在的。还有,碧菡月子里不好出门,家里的事还是我接着管一阵子吧,也好让她修养身子,啊!”
“是。您歇着去吧”刘文兴忙让小莲陪母亲回房。他知道不自在的是母亲,也知道从此叶碧涵失宠了,被巧妙地罢了权。
大伙儿的一片客套声把老夫人送出门,又都落座。
“哥,兄弟给您贺喜了!”
说话的是刘文魁,字学书,是刘文兴的四服叔伯兄弟,人称三总官,他掌握着管理镇上刘家的大小买卖,又是福德楼饭庄的大掌柜。那时候,掌管自己的买卖叫老板,就是董事长;管理别人的买卖叫掌柜,就是总经理。
“瞎起哄,你他妈三个小子了!”刘文兴没好气的回道。
“别啊,哥,对碧菡嫂子来说,以后不还有的是机会吗!”
“这——”刘文魁的一句话让刘文兴顿悟:是啊,女人,尤其是碧菡这样的女人,自尊心非比一般,看我今早晨闹的,今晚须向碧菡说说祝贺的贴心话才是,再有,怎么向她言明老夫人之命呢。接道:“我是说,等孩子满月时再通知大家,去你哪里摆酒的”
“你啥事都不往心里放。”刘文魁道,“我们这次来了,满月酒也是要备的。”
话刚说完,院中刘总管又在和新来的客人寒暄。这拨客人是刘郎镇四大家族的其余三家:郑、陈、马。马家虽是小地主,但是户大人多,整个镇上马姓人占了四成,人势最为团结;郑陈虽在四大家族之列人却不多,镇上有30多家商铺作坊,占全镇的半壁江山,若是联合起来足以和刘家抗衡,但是两家没有沧州的依仗和后援,所以两家一直面和心不和地往来着。
刘文魁性格豪放,也没有老夫人平衡局面的压力和责任,最腻歪这两家人,见了面从来不先招呼。他见郑陈一来马上站起来道:“我们走了,你接待他们吧,不定几拨呢。”
人们走到院中,两拨人除刘文魁之外互道情谊。如此这般持续到中午才停了下来。
下午一些社会关系近的老百姓们也来道贺。人们三三两两,踩着积雪,从积攒了一年的积蓄中拿出沾着血肉的铜板,扯上三尺红的、粉的、花的洋布,有的干脆拿些自己攒的舍不得吃的鸡蛋,把每个鸡蛋都贴上红纸装进篮子里,盖上红布;有的干脆拿上几斤大枣,几升花生,无论准备什么都嘴中还不停嘟囔:还不定生到啥时候呢,也是,老天啊,让他们生个男娃算了,这什么时候算个头啊,就当体谅体谅我们老百姓吧!
客人走完后,刘总管又来到上房,对老夫人言道:“嗨,上午光顾忙活了,没告诉你,明天一早我就要去津门了。”
老夫人诧异地问:“怎么这个时候出门?”
“年关津门米粮告急,我必须运去,岂不卖个好价钱啊!好在,初几门儿我就回来了。”
“嗨,去吧。”老夫人叹道:“你们男人就知道赚钱!”
小草、诗雨、李妈和厨师老范一上午就忙得不可开交,蒸好几锅红枣馒头,按照刘文兴的吩咐,给来道贺的穷亲戚们回礼用,每人六个大馒头,看着实在有病有灾的去杜先生哪儿领块大洋。他平时总看不惯刘总管的作风,他也知道他是奉老夫人之命,也是为了刘家,但他总不明白自己家是否非需要那样的苛刻。
掌灯时分,贺礼的才曲终人散。小芳、小莲、小草、诗雨和李妈收拾着各种礼品,分门别类,高级的衣布补品送到内院库房,一般的尤其是乡亲们送来的东西统统拿到里院库房一扔,不知等什么时候用来打发穷亲戚打秋风或用来对佃户的打赏。三人一边忙活一边闲唠嗑。
“瞅见没有,老夫人这次比前两次脸色好多了,啊!”小莲道。
李妈接道:“是啊,习惯了死心了,不高兴能怎么着呢,再打发出去?”
“再娶一个吗?”小草摸样一般,就派她帮厨,此时她到很认真。
小芳嘴一撇:“哼!我看是惹不起哟——”
“小美女说中了,我看是。”
李妈说的小美女就是小芳。她是几个小丫鬟中最漂亮的一个,十六七岁就像一朵出水芙蓉,粉嫩鲜亮,虽不是倾国倾城也如花似玉,就是那几个小丫鬟也经常看着她的俊脸发呆。好在她是专程来伺候少夫人的,不日就回沧州了。小菲是她的叔伯姐妹,现在和诗雨一同在上房伺候叶碧菡夫妇。
“快干活,小芳你可记清楚啊,我们几个就你识字。”李妈催促着。
“你们说说,”小莲拉着一老一少的手问,“今天的客人里缺谁?”
“是啊,缺谁啊?”小草头脑一向简单。
李妈如坠五里雾:“那谁知道,就是少哪个,明天还不来啊。”
“傻李妈,你还不知道小莲的意思吗?”小芳小口一撇,“缺少个贵人啊!”
“谁?”李妈把手放在脑门上使劲想。
“呵呵呵,”小芳拿开李妈头上的手,“少郑——”
“清芬!”李妈和小莲异口同声说出。
正是:母以子贵古来是,娘为女卑当今仍。